三十不立

2007年11月27日 星期二

反覆練習之於生活

前幾天看到最新的頭文字D單行本,拓海老爸文太向友人宣稱拓海會勝出,友人質疑開車只是很機械式的反射動作,拓海並無特殊的優勢,文太說拓海自小開86穿縮秋名山至今已有六年,就是因為單調而重覆,才更能在細微處登峰造極,拓海是「山路的工匠」。我心頭竟對這看似不倫不類的比喻為之一震。

媒體吹捧日本或瑞士的工匠精神行之有年,最近一次被炒作的是「瑞士工匠概念股」,我雖然不真正熟稔所謂工匠精神,但我想工匠,應該是在最前線每天心無旁騖重覆一些看似單調工作的人,而不該被消費成一種產品定位走高價精緻化的代稱,因為大部份重覆而單調的工作,並不能轉換成帳面上的股價或替從事工作的人產生經濟上的報酬。

我相信真正具備「工匠精神」的人,在從事那件單調重覆的事(通常還帶著孤單的本質)當下是心無旁騖,超脫於日常生活大小瑣事,並且依然悠然自得的。持續練習帶來的好處是在某些領域我們可能成為專家,但更多時候是透過持續練習這件事本身的規律性質,我們可以重拾生活的節奏,並得到力量。上班本身當然屬於「單調且重覆」的範疇,但承認吧大多數時候我們並不是全神貫注在眼前的工作上而且也並不真的感到快樂。但若單獨將我們工作中細節抽出來檢視,每天不斷建立、修改財務模型的投資銀行家是excel界的工匠,OL上班固定抽時間偷寫質量兼備的blog是blog界的工匠,荒木飛呂彥是漫畫界的工匠,Tim Duncan是長人基本動作界的工匠,郭靖是降龍十八掌的工匠。

十年前考完大學聯考,每年寒暑假我會一個人到老家附近大學的體育館練習投籃,每周兩次。這個習慣一直到入伍服役才中斷。我並不是抱著一種「今年假期完一定要脫胎換骨讓其他人刮目相看」的心情持續我的練習,畢竟籃球不是只有投籃,有更多方面我更需要要加強。很遺憾我並沒有成為跳投界的工匠,但一開始的心血來潮無意間變成了習慣,而我開始享受這個習慣。空蕩的體育館、籃球落地彈跳的聲音、一次又一次重覆的投籃動作,單調而重覆,讓我在完成練習後,穿過校園散步回家時感到平靜。我不懂禪,但我猜想大部份的工匠總會在那麼一瞬間達到入定的境界。

出社會後我特別愛在下班後準備一些有的沒的大小考試,一開始當然是出去對未來的不安,總覺得要做些什麼「加強個人競爭力」,盼望著對自己生涯規劃能錦上添花,但最後讓我收獲最多的反而是每天下班重覆念書記重點這些事本身讓我生活有了重心,縱使90%我念的東西一點都派不上用場,但對一件事投注心力並熟能生巧,並且在獨處時完成,這種儀式化的過程讓我感到滿足。

講那麼多主要還是因為最近閒了下來反而異常煩悶,坐擁大量時間的我什麼都想嘗試卻沒有真正切割出固定的時間進行某些事的練習,於是我的生活頓失重心人也恍惚起來。該做點什麼振做起來。我對持之以恆進行某種練習的人感到由衷敬佩,我希望我也能做到。

2007年11月16日 星期五

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有點難以啟齒的一件事,再過幾個月我就要畢業了。

很難滿懷感激地訴說這是多麼動人的歷程,我不是每天都活在新生活帶來的感動的那種人,去他的擴展視野,去他的經營人脈,去他的生涯規劃,去他的work hard play hard,去他的。於是我決定逃到一個沒什麼熟人的地方做一份很難說得清楚的工作。之前Zoe說她參加一個聚會感覺很差想提前離席,我順口回了句「我的人生充滿了提前離席的衝動」,之後又改成MSN的暱稱,沒想到大獲好評(當然還是有人關切我是否感情生變還是活得不耐煩了)

但我也不真的是淡薄名利,我還是會對婚禮、同學會、各式有著同年齡朋友出席的場合感到焦慮。我還是會怕自己親手把事業沖到馬桶。我很悲觀,以致於在一年級面前不自覺地露出疲態,當別人問我是不是一手拿著offer一手物色其他工作「to upgrade your offer」,我心裡想的是去他媽的offer去他媽的upgrade,我可不可以downgrade我的人生。當別人聽到我要去的公司不是IB不是consulting,然後在我輕描淡寫下實在搞不懂我做啥工作,而擠出一句言不由衷的「挺不錯的」時,說實在我心裡還蠻爽的。

年屆三十,總有一天不知該逃去哪裡。

我本來擔心我會不會變得不夠憤怒了。

沒想到迎接我的是更巨大的疲倦跟加倍的憤怒。

2007年11月15日 星期四

3:10 to Yuma ─ 獻給那些無法說走就走的人

雖然影片前段編導敘事的節奏跟重心有點凌亂,電影末段十五分鐘拯救了這部電影,甚至將整個層次提升。後勁很強的電影,觀畢腦海中浮現的對照組卻是黃昏清兵衛中真田廣之步履蹣跚回到家的背影。如果山田洋次拍起西部片,會不會就是這種調調?

片中出現了兩個有別一般西部片印象的「反英雄」。羅素克洛飾演的Ben無疑是比較討好的那一個。Ben瀟灑自在,來去自如,對手下賞罰分明,殺的人也盡是可惡之人。末了我們還得知他小時候被母親遺棄,自此才浪跡天涯成為江洋大盜。透過另一個主角Dan妻子之口:「他似乎沒你們說的那麼壞」,Ben這個亦正亦邪的角色,名正言順地吸引了Dan妻小的好奇心,也贏得觀眾的目光。相形之下,Dan的角色乍看下扁平無趣,很多人都說克里斯汀貝爾的戲份被搶走了,但我私心認為,Dan才是本片靈魂所在。

Yuma鎮的旅館裡,Dan從窗口眺望遠方他們一家定居的城鎮,開始下起雨了。連年乾旱加上水源被地主壟斷讓Dan一家陷入困境,下雨代表一開始冒著生命危險執行這趟任務的原因,不復存在。Ben取笑DanBen不斷提高價碼賄賂Dan,此時Ben的手下慫恿鎮上其他惡漢,將旅館團團包圍,一路陪DanYuma的保安官也忍不住想腳底抹油了,錢還給Dan叫他也跟著逃吧!觀眾看到這裡,對照Dan之前的畏縮行徑,就算Dan就此收手也沒人忍心責怪他吧!Dan反而怒道:「你這樣給錢要我走,就像當年我參戰受傷政府給錢要我退伍一樣,其實想走的是他們自己」。看到這一段我還沒馬上會過意,明明你就是為了生計才參戰、押解犯人的,形勢比人強,拿錢全身而退一家團聚是很合理的事呀!

於是Dan獨自押著Ben至車站,中途Ben終於對這個遊戲感到厭煩了,說道「你兒子都要回去了,也不用再作戲給他看了,你還有一隻腿是好的快回家吧!」,緊接著一陣扭打後BenDan制服在地,然後是本片最動人的時刻 Ben沒有帥氣地反擊,反而嘴角含血,咕噥著說:「我從來就不是英雄,我唯一參加的行動,不過是一場徹退,而且我的腿是內戰時被自己人擺烏龍給打殘的……你給孩子們編故事……看著他們崇拜的眼光……」於是Dan這個頑固英雄的第一道面紗被揭開了,也許一開始是為了錢、為了家庭,但現在不得不繼續的原因不僅是捍衛身為人父僅有的尊嚴,也是留給兒子將來在這片荒野中生存的身教。Dan的兒子崇拜Ben,厭倦父親身為凡人的懦弱跟妥協,嚮往Ben超然於世俗的狂放不羈,他可能像Dan但更可能變成Ben,在兒子轉好轉壞的瞬間,Dan做出了選擇,兒子親眼目睹父親的英雄事跡,那怕只有十分鐘也好。Ben終於理解並讓步了,此時音樂響起,兩人與惡黨展開兩分多鐘的追逐戰。這景象令我想起清兵衛跟余右善衛門死鬥前的Men’s Talk,男人的心事男人才懂,即使他們分屬天秤兩端。

在車站裡Dan又親自揭開英雄的第二道面紗,因為稍早Ben曾譏諷Dan既然目前住處窮山惡水,何不換個地方發展?Dan這時才回答自己不是賴著不走,而是因為小兒子有氣喘,只有這邊乾燥的空氣才能讓他病情穩定 (清兵衛也是為了女兒不願上京發展)。於是英雄的輪廓終於鮮明,他是個走不開,留下來的英雄。對於毫無家累的法外之徒Ben,要瀟灑寫意很簡單,但對Dan來說卻不是一句「我要追逐更美好的生活」就能義無反顧拋下一切出走。回過頭我們才知道Dan為什麼對政府跟保安官給的錢耿耿於懷,因為某種程度上,他們認為錢給了,屬於照顧者(政府/傷兵、保安官/平民)該盡的義務即了卻,他們在心理及道德層面上都可以「離開」,Dan終究是被留下的那個人,獨自一人面對生活嚴酷的磨練。我不覺得政府或保安官做錯什麼,我更相信讓Dan憤怒的,是被留下來這件事無奈的本質,你只能面對他、一步步走下去。所以綜觀整部電影,政府、保安官、找來幫忙的警長、Ben,所有人都能選擇離開,只有Dan被迫留下,卡在他不上不下的生活裡,終於他有機會拿錢離開,卻也很有氣魄地堅持留到最後,不只是押解犯人的義務,而是留守在他生命中為人夫、人父的角色裡。我們覺得男兒志在四方,不該過於安份守己,要趁年輕多見見世面,所以我們會羨慕別人出國留學工作、克服萬難追求夢想,我們也鼓勵運動員挑戰世界舞台,但這終究是個大哉問,那麼被迫留下的人呢?我們是用什麼樣的眼光在看待他們?離開熟悉的環境挑戰未知需要勇氣,留守在崗位數十年如一日還得忍受家人朋友眼光跟「為什麼不試試看」的責難,難道不更需要勇氣?

於是當最後Ben見到Dan遇襲死去,憤而親自動手解決忠心耿耿的手下時,是突兀也好,是好萊塢電影的政治正確也好,他再次證明了自己是那不受牽絆,連入獄也能再逃出來的孤狼,但這孤狼也為Dan的硬頸感到動容。結尾是反高潮,本來以為Dan至少會解決一兩名惡徒或跟Ben拔槍相向,但轉念一想,這場硬漢間的比拼早在Dan說出自己腿殘真相打動Ben時,不就勝負立判了嗎?或是說,也許根本沒有比拼,對在蒼茫大地掙扎的西部硬漢來說,生活本身即是一場決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