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tchmen 《4》讓擱淺的鯨魚回到海裡

我鮮少看美漫，真正引起我注意這本書的，是書中的「冷硬偵探元素」。如同原文「Hard boiled」所示，這類小說中偵探通常像一顆煮得太久的蛋，硬梆梆又難以下嚥。對我來說冷硬派是偵探小說中的搖滾樂，喜歡的人會愛死他，看(聽)不懂的人會認為曲高和寡難以親近，乍看(聽)下以為大同小異，實則又衍生為諸多流派千變萬化。到最後書(樂)迷被逼問得急了，只能以一句「冷硬(搖滾)其實是一種精神」做結。常見的書評是，Watchmen是一本帶有冷硬元素的英雄漫畫，但在我眼裡，Watchmen是以英雄題材包覆冷硬內裡的漫畫，你得慢慢剝去慘白脆弱的蛋殼，才能品嚐深埋其中最苦澀紮實的口感，而那顆煮得太久的蛋黃，就是羅沙克(Rorschach)。

羅沙克這名字來自心理學中有名的墨漬測驗，利用不規則但左右對稱的墨水圖形分析受測者的心理狀態。而我們的偵探主角羅沙克，小時候其母賣淫為生，而自己長得又醜又瘦小任人欺負，因緣際會下用女性成衣布料做了自己的面具，這種白色布料表層薄膜間有黑色的液體，會不斷變形成不同的羅沙克墨漬，羅沙克把面具當成自己的臉，只有戴上面具他才能義無反顧對抗世間罪惡。羅沙克自稱早期在打擊犯罪時「太軟」，總是放惡徒活口，直到某個案件讓他終於看清人性黑暗之處，再也無法饒恕罪人，於是採取以暴制暴的手法執行非法正義。童年陰影，失敗的案件，這個角色的背景如同大部份冷硬偵探般的制式刻板，但有趣之處在於，這個很頑固充滿暴戾之氣的硬漢，其實有著彆扭得很可愛的地方。

當喜劇演員遇害，其他英雄還沒反應過來時，羅沙克早已第一時間潛入現場探案了，然後我們從警探口中得知，英雄團隊樹倒狐猻散，其他人選擇各自為政府效力或邁入人生下一階段時，羅沙克成為了唯一不甘心接受解散命令的英雄，以打游擊的方式一邊躲避警方追緝一邊暴力制裁罪犯。這個離群索居，自空間上孤立的英雄，實際上也被時間遺棄了，他一直活在過去裡，貫徹自己的正義，並像一縷昨日幽魂般不時登門拜訪昔日戰友，以偏激的陰謀論佐以尖銳的言語刺激老友，彷彿在控訴：我們的戰爭還沒結束，你們怎能說走就走。獨行俠羅沙克，像犯了中二病的小男生，裝酷卻渴望友情，這是一個彆扭。

再來彆扭的是那個被預告引用(改寫)的：世人抬著頭看，大叫「救救我們！」，我會低頭回望低語「不！」這句話字面上聽起來冷酷絕情，但是，由羅沙克講起來完全是口是心非的深情告白。書中其他角色是或居高臨下，或獨善其身，都是以一種旁觀者或是上對下的宏觀角度看人類，只有羅沙克偏執地把眼前所見全納入自己管轄。今天我一個朋友死了，我覺得很可疑，即使他人品不怎麼樣，我還是要找出真相。今天一個小女孩被撕票，屍體被狗吃了，我要替她復仇。今天一隻大章魚空降紐約市，幾百萬人的死傷，我還沒想出怎麼對付牠，但是我......他根本不是低著頭看，他是以貼身、平視的角度，試圖拯救每一個人，他也深知能力有限不可能救起所有人，所以只能很壓抑地、故作視而不見地輕聲說不。這也是為什麼冷硬偵探被人稱做「帶槍聖者」、「騎士精神」，王國降臨時，我們已有神、有君王、有弄臣與亞當夏娃，但真正以一己之力對抗全世界的，是那個傻里傻氣的唐吉訶德。故事最後神遠走他鄉，君臨天下，弄臣已死，亞當夏娃偷嚐禁果，我們的騎士在幹嘛呢？他還想從極地回到紐約，懲奸除惡，拯救人類，告知真相。曼哈頓博士主張不干預政策，當然不能放任羅沙克亂來，於是羅沙克脫下面罩，淚流滿面地嘶吼：動手呀！動手呀！最後化作一灘血水。

羅沙克很傻、很瘋、很莽撞、也很令人心碎。

有人說，羅沙克是個偏執狂、神經病，人死了就無法成事了，慷慨赴義是件很不值得的事。有人說，若要造福人類，應該要審慎規劃，聚集資源，時機成熟時，一擊中的。我想到那個老掉牙的小男孩撿海星故事，大意是說小男孩見一個救一個，隨手一丟又拯救了一隻海星。曼哈頓博士是神，所以海星生死與他無關，奧西曼提斯想到一個好主意，可以救一半的海星但是要先殺掉另一半的海星，喜劇演員覺得這根本與他無關，無聊的時候甚至會宰幾隻海星當消遣。夜梟與Laurie是模範夫妻，周末充當義工撿海星讓他們覺得對海洋生態貢獻良多，不過當老闆奧西曼提斯告知現在這片海灘歸我管時，因為擔心生計不保所以摸摸鼻子回家了。沙灘上只剩羅沙克，他不但撿海星，還撿貝殼跟垃圾，還想著怎麼讓那隻擱淺的鯨魚回到海裡......

羅沙克死前留了一份手稿給報社，這份手稿可以看成彆扭的羅沙克寫給世人的一封情書，上面記載著探案經過與災難的真相，手稿最後交由一個看來不太牢靠的胖小子發落，也許他的努力真的就這樣化為烏有，或是即使真相公開，也無法撼動奧西曼提斯大業，我們不知道到底世界上少一個或多一個羅沙克這樣的人有任何影響，但是到底？

這世上沒有事是有結局的。

Watchmen 《3》心中的大玩具

二代夜梟俠跟唯一女角Laurie(不算伯母的話)要放在一起講。Laurie從小被也當過英雄的母親訓練，她的生活、交友都是做女英雄這件事，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跟母親的關係也劍拔弩張。她年紀輕輕就跟這部漫畫裡的真強者曼哈頓博士在一起了，也許跟世界上最厲害、知名度最高的英雄交往，滿足了年少時的她心底小小的虛榮心。但是漸漸地她發現自己只是政府拿來安撫人形兵器 ─ 曼哈頓博士的工具，而對方是個熱衷工作、卻又人事不知的超人。我很喜歡Moore藉由這些英雄的困境來突顯、放大一些一般人再最真實不過的情感，例如曼哈頓博士在跟Laurie燕好時，還可以分身成兩個人去做實驗，Laurie發飆時博士還一臉無辜地不能了解為何Laurie不能體會他工作的重要性。而這一頭的Lauire在感情不順遂時，跟昔日夥伴夜梟俠卻越走越近。

自英雄團隊退休後，夜梟俠靠著身為銀行家的父親留下的大筆財產，可以專心從事自己醉心的鳥類學及航空學，但是他一直無法忘記昔日身為英雄打擊犯罪的生活，平日除了窩在家做做學問，就是串門子跟其忘年之交一代夜梟俠回味往事。另外，他一直對Laurie有好感，只是神般存在的曼哈頓博士，成為他跟Laurie之間一個無法超越的高牆，夜梟俠沒有任何超能力，他在當英雄時，憑藉的是有錢有閒及對發明的熱情所製造的一身裝備，當昔日隊友羅沙克登門拜訪時，我們發現原來夜梟俠舊時裝備與交通工具夜梟號(一艘飛船)，仍沉靜地躺在他的工作室，即使步入中年，男人心中還是有著無法割捨的夢想，也許是棒球選手、搖滾歌手、電影導演，對夜梟來說，他的夢想就是再披上那一身裝備，批星戴月打擊犯罪。我覺得夜梟俠跟Laurie這段關係鋪陳地很細膩，尤其是身為中年大叔的夜梟俠的心境轉折。一開始夜梟俠就是靜靜地聽著Laurie抱怨曼哈頓博士，然後兩人在街上遇到小混混，大打出手，發現自己寶刀未老，兩人心有靈犀地相視而笑，一種不言可喻的革命情感在兩人之間流竄。但是當他們要更進一步發生關係時，夜梟俠竟然不舉了......大概是曼哈頓博士散發出的強烈光芒反而映射出夜梟俠心中軟弱孤單的那塊陰影，而Laurie只是靜靜抱著他......

事情的轉機在於夜梟俠如同孩子般害羞又驕傲地向Laurie炫耀他的寶貝裝備們，兩人一時興起，開著夜梟號在夜色的掩護下出遊，陰錯陽差的拯救了一群被圍困在失火房子裡的群眾，這時兩人自我感覺良好極了，曼哈頓博士、母親的壓力、過去失敗的團隊，一切陰影不復存在，時空彷彿定格在往日美好時光，朦朧月色下，緩慢行進的夜梟號裡，兩人終於合而為一。

只看這一集的話我一定以為這是愛情電影。

為什麼要大費周章介紹這一對神仙眷侶的愛情故事呢，因為在所有角色階層裡，自神、君王、弄臣/賢者以下，就是這對亞當夏娃所代表的普通人/中產階級。他們不像神無所不知，沒有君王的威權也無弄臣的眼力，他們追求的，更多時候是一些生命中小小的幸福，像自得其樂的成就感、像失而復得的愛情。他們當然也關心其他人命運，只是殘酷的事實是，大多數時候他們力量太小，而已經擁有的東西又太美好，選擇妥協/自欺欺人是個再自然不過的決定。書末災難已發生，曼哈頓博士不願介入，奧西曼提斯勢不可擋，原本滿腔熱血的夜梟俠與Laurie像被打了兩記耳光無以為繼，於是選擇袖手旁觀，還就地在漫天大雪下，奧西曼提斯的極地宮殿裡親熱起來。而故事的最後，兩人結婚過著平穩的生活，算是得其所哉。

偶爾我會想，半吊子的義舉，是不是比百分之百的惡行或漠視更令人痛心呢？後者至少一開始擺明了自己的立場，而前者則是不斷地妥協並用謊言搪塞自己。我不忍譴責夜梟與Laurie，因為他們代表的是多數人/我自己會有的反應。只是我總不禁聯想起曾燃燒熱情與生命的花的兒女、學運領袖，很多人最後還是步入了曾誓言要摧毀的制度裡，變成他們本來應該挑戰的權威，再回過頭來壓迫/漠視繼起的年輕臉龐，彷彿那些日子以來，我們說的做的相信的，終究不過是躺在地下室裡，慢慢被塵埃掩蓋的 ─

一個笨重而可笑的大玩具。

Watchmen 《2》我想笑但是笑不出來

前面一篇算是交待完前言了，其實我真正想寫的是後面幾位角色，尤其是最後一位。

忘了講為什麼我被這本書吸引，大概是因為最近這波空前的金融浩劫讓世界上許多人的生活，包括認識的不認識的，甚至我自己，徹底的改變了。直接受影響的人痛苦，躲過第一波災難的人也擔心受怕。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角度看這待這件事。我們大可以譴責某些制度某些人，也可以因為僥倖躲過幸災樂禍，更可以登高一呼說早已預測這場災難，並對未來做出斷言，可悲的是，不論我們說什麼做什麼，有些事再也回不來了。

所以來讀書吧，看看這些英雄是不是比我們高明些。

喜劇演員，唯一活躍前後兩個英雄團隊的元老。這個角色在第一集頭幾頁就死得不能再死了，不過之後藉由他人回憶，讀者得以逐漸拼湊出其形象。喜劇演員算是個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的惡人，年輕時甚至還試圖強暴女主角的老媽，退役後仍然甘作政府的打手。有趣的是，這樣一個壞胚子，書中多位角色對他的評價都是：也許他才是一開始什麼事都了然於胸的人。如同其外號所示，喜劇演員就是那個在舞台上把全場觀眾逗得樂不可支，自己卻必需綜觀全場、腦袋最清楚的那個人。曼哈頓博士擁有超能力無所不知，奧西曼提斯是因智力超群，大量地、廣泛地搜集資訊進行分析求得真相，而喜劇演員憑介的就是對人事的尖銳眼光，並不是說他因此人情練達，相反地他盡情所能地去激怒、羞辱身邊的每一個人，因為他深知人性最壞、最骯髒的部份，對他而言，自己雖然自私自利又作惡多端，但他並不比其他人好也不比其他人壞，法律道德這些規範只是人類制定出來用來維持秩序的工具，如果你看穿了事情的本質，政府的作為也未必比街頭巷尾的強盜混混高尚，因此他樂於當政府的鷹犬爪牙，他並沒有什麼立場或主義，他只是很順從生為人類自利的本能罷了，老百姓是生是死他都管不著。

撇開他做的壞事，他看事情的角度較偏向遁世的賢者(即使他很入世地為政府工作賺錢)，也因為他這種敏銳的直覺讓奧西曼提斯第拿他第一個開刀。這樣的惡漢，Moore還是在某些橋段讓他真情流露，所以我們見到喜劇演員察覺整個陰謀會讓數百萬人喪命時，坐在昔日死對頭床前告解並淚流滿面，雖然他會為私慾做殺人放火，但是為了讓世界更美好而殺掉無數蒼生是無法被老天原諒的罪行。我們也看見他日後對年少衝動差點強暴女友老媽感到後悔，示圖修補關係卻徒勞無功。

還有我最喜歡的，在越戰時曼哈頓博士對殺紅眼的喜劇演員說他對人命和戰爭有著奇怪的態度，喜劇演員回：當你想通了一切事物都是個笑話時，當個喜劇演員是唯一有道理的事。曼哈頓博士反駁：難道那些燒掉的村莊跟拿人耳當項鍊的小男孩也是笑話的一部份嗎？喜劇演員怎麼說呢？

嘿！我可沒說那是個「好」笑話......